喪葬是人類活動中最重要的活動之一，人死后的一系列喪葬程序是不同時代、不同地區(qū)喪葬觀念的具體表現(xiàn)。筆者以西峽縣傳統(tǒng)土葬儀式為例，結(jié)合個人經(jīng)歷及親友訪談，著重描述完整的喪葬過程，并試談個人感受。

西峽縣位于河南省西南部，豫陜鄂交匯地區(qū)，地處伏牛山南麓從山地到平原的過渡地帶，兼有山地丘陵地形。在根深蒂固的“入土為安”傳統(tǒng)思想的影響下，土葬仍然占據(jù)著重要的地位。即便因政策原因選擇了火化，骨灰仍會裝入棺木進行土葬。

常言道：老有所養(yǎng)，老有所依，老有所終。這里的“終”即“送終”?！八徒K”在傳統(tǒng)思維里有著和“養(yǎng)老”同樣重要的精神地位，子孫陪伴著離開是老人對這個世間最后的眷戀。

在老人彌留之際，其兒女、孫子等直系親屬守候在將亡之人的病榻前。在估計老人將不久于人世時，必須馬上通知不在身邊的直系親屬趕來，按照民俗，長子、長孫必須到場。無論多么悲痛，在場的人都必須保持安靜，不能喧嘩，更不能哭泣。送終，既是一種親情陪伴，幫助老人消除面對死亡的不安，也是方便交代遺愿。人無論貧窮富貴，臨終總是有一些事要交代，包括遺產(chǎn)分配、希望子孫完成的遺愿、對葬禮的要求等等。

人“落氣”之后，子女才能放聲痛哭。此時要立即將遺體從床上抬下，放置在堂屋，下鋪以草席和秸稈，仰臥，手腳伸直，頭朝大門，以火紙掩面；嘴里放上“噙口錢”，“噙口錢”是用紙幣或纏繞紅線的硬幣；腳底點燃一盞“長明燈”，“長明燈”則是用棉線做燈芯放碗里面，倒上香油點燃；此外，還要燒“倒頭紙”。農(nóng)村常常將堂屋收拾停當作為靈堂，用火紙遮擋門神、對聯(lián)及中堂畫，大概相當于暫時關(guān)閉驅(qū)邪功能，讓逝者魂魄得以安然來去。

人如果“落氣”在外地，遺體運回故鄉(xiāng)安葬時，要帶一只活的大公雞，俗稱“領(lǐng)魂雞”?！邦I(lǐng)魂雞”引導(dǎo)逝者的魂魄回到故鄉(xiāng)，遺體到達之后，把公雞放生，象征著逝者魂歸故里。

（圖1為貼上火紙的堂屋壁畫；拍攝地點：西峽縣田關(guān)鎮(zhèn)靳溝村；拍攝者：楊成淵；拍攝時間：2022年4月25日）

在過去，燒“倒頭紙”的同時，放一掛鞭炮，把死訊告知鄰里，鄉(xiāng)鄰聞聲后自發(fā)到逝者家中幫助料理喪事。如今，由于“禁鞭令”的嚴格執(zhí)行，鞭炮已經(jīng)不被允許購買使用，葬禮租用的電子炮需要時間才能就位，通過放鞭炮來傳遞死亡信號的儀式便自然取消了。主家請求鄰里幫忙則通過電話聯(lián)系。若是上門請人幫忙或借用東西，出于避諱，戴孝者一般不進別人家門，也不坐凳子，站在大門外呼喊表明來意，見到來人則要先磕頭再請求幫忙。主家告知遠方親友也不再是分別派人口報，由于通訊的便利，在逝者咽氣之后即通過電話告知親友。待出殯日期確認后，再及時告知親友。

兒女為逝者擦拭身子，是為“沐浴”，有干干凈凈離開人世走向來世之意。趁著遺體尚有余溫，脫去其生前衣物，穿上華麗的壽衣。壽衣講究“穿單不穿雙”，即層數(shù)為單數(shù)，上下差二，常規(guī)是“五領(lǐng)三腰”，即上衣五件下褲三件。內(nèi)外衣不用紐扣，只用小條布帶綁緊。穿戴完畢后，兒女用麻繩捆住雙腳，俗稱“絆腳索”。

小殮時，直系親屬都應(yīng)在場，特別是逝者為女性時，其娘家人也應(yīng)在場。在傳統(tǒng)意識里，這不只是一種血脈的聯(lián)系，更是借助第三方對于潛在非正常死亡可能性的檢視。

小殮之后，遺體移入水晶棺，停柩待葬，是為“殯”。在過去，由于沒有水晶棺，小殮之后即放入棺木，即大殮。棺材蓋不完全密封，留有空隙以方便瞻仰遺容。

在逝者下世的當天傍晚，進行“燒臥鋪”。孝子們痛哭著帶逝者生前睡過的鋪草和席子到村頭的路口焚燒，并在土地廟燒紙跪拜，替逝者向土地爺報到，讓逝者魂魄暫在土地廟中棲身。

遺體入棺之后，親屬就要“披麻戴孝”。古代喪服根據(jù)血緣關(guān)系遠近，有著嚴格的等級規(guī)范，如今對喪服的要求已經(jīng)沒有那么嚴格，但仍然可以從喪服中看出與死者的血緣關(guān)系遠近。西峽縣的喪服習俗如下：

孝布九尺：兒子、兒媳、女兒、女婿、侄子、侄媳、侄女、侄女婿，是為重孝。規(guī)制為二尺五寬九尺長白色孝布，孝布對折后，打結(jié)帶于頭上，稱重孝帽，尾部一長一短，垂于后背，腰間系以麻繩，雙腿腳踝上部纏以三尺長的孝布，腳穿白鞋，持纏以白紙的重喪杖。

孝布七尺：重孝和孝孫以外的親屬。孝布長度為七尺，纏繞于頭上。無麻繩、腿上孝布、白鞋、喪杖。

孫輩：孫輩在孝布七尺的基礎(chǔ)上，綁上一寸紅布條，稱“隔輩人紅孝”，持不纏白紙的喪杖。重孫輩則再縫以半寸黃布來區(qū)別紅孝，稱“重輩人黃孝”。

傳統(tǒng)文化里對死亡的談?wù)摮３Ｊ腔乇艿?，然而與言語上的回避不同，在實際行動上又是極其務(wù)實的。上了年紀的人會在生前就準備好棺木板材，等需要之時，再請木匠前來“做壽”，做成棺材。有的老人認為提前準備后事令人心安，自己看著做的棺木更稱心如意。有的子女在父母還健在時便會為父母制作或是購買壽衣，有為長者增壽和為兒孫添福的意思。

棺木的選材多種多樣，普通人家一般用楸木、柏木或者桐木。棺木的規(guī)格按照板材的厚度區(qū)分，底部板材厚三寸，兩側(cè)板材厚三寸，頂蓋板材厚四寸則稱為“三三四”，也有“二二三”“四五六”“五六七”等不同的規(guī)格，越厚自然越貴重。棺木外形一頭大、一頭小，外刷土漆，呈深黑色，有的刷多層漆會黑中透紅，內(nèi)外再刷以桐油，耐腐蝕、抗蟲蛀，利于長時間保存。

常規(guī)葬禮多是三天。一來需要時間準備葬禮必不可少的事宜，比如墓穴挖掘、棺木購置等。二來防止逝者休克假死現(xiàn)象，聽說附近村子發(fā)生過停靈期間“死而復(fù)生”的事。停靈三天則是受防腐技術(shù)限制，必須考慮遺體腐敗問題，并且更長的停靈意味著更多的花費，這對于拮據(jù)的農(nóng)村家庭來說是難以承受的。

水晶棺的出現(xiàn)和經(jīng)濟水平的提升，讓停靈時間有了相對寬松的選擇。在下葬日期選擇上，多人家會請陰陽先生來“看日子”。據(jù)說不好的日子會對生者不利，好日子則能讓逝者安息。當然，常規(guī)停靈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七天。

陰陽先生擇日之后，還要選穴。選穴有兩種情況：一種是葬在老墳，和逝者祖宗葬在同一片墳地，這種墳地的位置按照輩份長幼排位相對固定。陰陽先生要做的就是“定向”，確定棺木中線所指的方向。另一種就是老墳位置已經(jīng)用完，要另開新墳。新墳的選擇出于方便祭祀的考量，距離老墳或住所常常不會太遠，多數(shù)在幾公里以內(nèi)。墳地的選擇要“山水環(huán)抱，靠山面水”，人們相信墳地風水會影響后代人丁和財運。選定墓地大概位置后，陰陽先生拿出羅盤，確定墓穴的準確位置與朝向。

對于風水，不同的家庭有著并不相同的態(tài)度。篤信風水的人家會重金請多個陰陽先生精心勘擇墳地。多數(shù)家庭則當作祈求心安的必要程序，有人指點總是勝過自己決定，至于準不準則是很難說的事。

陰陽先生選定了墓穴，會在墓穴中線兩端插兩根“柳木”以確定墓穴朝向和位置。在這塊地上放一雙逝者生前的鞋子，意為占著這塊地了。逝者長子先鏟三锨土，是為“破土”，后面的墓穴挖掘就由打墓人完成。墓穴的大小由棺材大小來定，常規(guī)是深三尺三，長八尺，兩頭寬分別為二尺和二尺八，墓穴是和棺木一樣一頭大一頭小的比例，故兩頭寬度不同。

在過去，打墓是身強力壯的鄉(xiāng)鄰來幫忙，一般是四個人。這種幫忙是互助性質(zhì)的，僅僅給一包煙即可，作為象征性的酬勞。在村民的理念里，家家都有遇到紅白喜事的時候，別人有事的時候你伸手相助，自家有事的時候鄰里才會愿意幫忙。

如今，隨著城鎮(zhèn)化進程不斷推進，農(nóng)村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出務(wù)工或是在縣城居住，留在農(nóng)村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?；ブ再|(zhì)的打墓難以為繼，取而代之是“職業(yè)打墓人”。說是“職業(yè)打墓人”，也不過是務(wù)農(nóng)之余作為兼職增加收入的農(nóng)民。打墓、抬棺和填土的活兒一并承包給工頭，由工頭再招攬組織打墓人完成這些活兒計。打墓市場化的一個“副作用”，就是過去由四個人完成的打墓，現(xiàn)在只要兩個人。

（圖2為選穴定向；拍攝地點：西峽縣田關(guān)鎮(zhèn)河上村老呱窩；拍攝者：楊成淵；拍攝時間：2022年4月28日）

古有《禮》《樂》，音樂是葬禮不可缺少的部分。在西峽，葬禮的鼓樂班被稱為“響器”，由四到五人組成，以嗩吶、笙、鈸、鑼、鼓等傳統(tǒng)民族樂器組成，目前也有電子琴加入。嗩吶以其獨特的氣質(zhì)與音色成為葬禮音樂無可爭議的主角，嗚咽聲聲表達著生者的悲慟和對逝者的思念。葬禮音樂有《哀樂》《大出殯》《十跪父母重恩》等，還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曲子。聽到這些哀怨凄涼的曲子，人總是禁不住內(nèi)心悲痛，親人更是潸然淚下。有了響器烘托渲染，氣氛喧鬧而噪雜，成了傳統(tǒng)土葬留在記憶里最深的印象。

小殮之后，靈柩放置于靈堂中央，供桌放在靈柩一頭，桌上高高放置逝者遺像，前面是獻祭的“大饃”和香爐，旁邊兩柱蠟燭長明，在供桌的下面放著長明燈、過橋面，供桌前是燒紙盆和跪墊。

靈柩兩側(cè)地上鋪以秸草放上被子，就是孝子們守靈的所在。守靈不僅是為了防止意外，更多的是對逝者的懷緬與尊重。人們認為，人死后三天內(nèi)會回家探望，因此子女守候在靈堂內(nèi)，等待逝者靈魂的歸來。守靈者悉心照看“長明燈”，避免熄滅，據(jù)說長明燈是為逝者靈魂照亮通往陰間的路，避免迷路。俗語道“人死如燈滅”，守靈者悉心照顧著生命最后的靈光，試圖讓逝者免于無邊的寂滅與黑暗。

在白天，守靈的人會為逝者供奉一日三餐。在傳統(tǒng)觀念里，死亡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消失與湮滅，而是從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。陰間與我們熟知的陽間大體相同，依然需要一日三餐，需要金錢，需要房屋、車子、侍從，甚至空調(diào)、手機、跑車等等。這些東西將以紙扎或獻祭的形式奉送給逝者，以供其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(xù)自己的生活。

親朋鄰里收到報喪消息后，陸續(xù)前來吊唁。親友們帶著火紙前來祭拜，有的也會送上花圈、挽聯(lián)。吊唁的親友臨近大門，電子炮作為信號響起，響器也會隨之奏起哀樂，孝子們聞聲開始撫棺痛哭哀嚎。吊唁者先在靈前燒紙，若是晚輩需跪拜，同輩需鞠躬，并走上前瞻仰遺容。

花圈近些年隨著經(jīng)濟水平提升在農(nóng)村普遍起來，吊唁的親戚朋友多數(shù)都會送上花圈，鄰里們則比較簡單，帶上火紙即可。除了火紙和花圈，“上禮”是吊唁最重要的關(guān)系聯(lián)結(jié)，按照禮尚往來的對等原則送上禮金，并在禮單上記下姓名和禮金數(shù)額，主人則會以一條毛巾回禮。

出殯的前一天，吊唁的人群最為集中，也最為熱鬧。響器幾乎整天響個不停，靈前的燒紙盆香火不斷，燒紙的煙霧裊裊上升。吊唁之后，相識的親朋鄰里們圍坐在一起，彼此攀談交流近況。紅白喜事也是除過年走親戚之外為數(shù)不多見面交往的場合。

出殯的前一天傍晚“報大廟”，正式向閻王爺報到。有人舉著火把走在前面，孝子們手持喪杖棍，一字排開，往村口的土地廟走去。去的路上不哭，除了不時有人低語一切都是那么安靜。來到土地廟，領(lǐng)頭人會喊“某某來土地廟報道”，所謂的土地廟也不一定存在，在城區(qū)大多數(shù)只是選擇一個十字路口舉行報廟的儀式，即使在農(nóng)村也沒有很嚴格的規(guī)定，一些土地廟也早已經(jīng)損毀，但人們?nèi)杂袑R和土地神的敬畏。報廟完畢，燒紙跪拜。返程的路上孝子們一路哀嚎痛哭到家后，男孝子要在靈堂前依次敬酒，敬酒順序講究血緣“由遠及近”、輩分“由幼到長”。敬過酒就算報廟儀式的結(jié)束。報廟結(jié)束后，招待親友們進行晚宴。

臨近子夜，孝子和親友們一起去土地廟為逝者“送行”，送行是最后的告別。這一晚，逝者的靈魂正式走向黃泉路，因為人們相信死者的靈魂在停靈三天還是在家的，能看到人們的一言一行，為了讓逝者安心離開而送行，送行的路上，一行人痛哭流涕，沿路倒掉停靈這幾天盛在瓦盆里的飯，一路燒紙。來到土地廟燒紙跪拜之后，重孝纏腰的麻繩要丟掉，后垂的孝布在頭上纏起來。返程的路上不能再哭，領(lǐng)頭人會告誡：“不要回頭”。不要回頭，習俗里的說法是怕靈魂跟著生人回家。不要回頭，何嘗不是對生者的撫慰，逝者已矣，來者可追，往前看，不回頭。

出殯常常在日出之前，當天四五點就開始準備入殮。用斗和升鏟三次草木灰鋪在棺底；第二層鋪上棉花，暗喻榮華富貴；第三層鋪以金色被褥，是謂鋪金；第四層在被褥上放七顆銅錢擺成北斗七星狀，勺柄指向枕頭方向。遺體放入，解開“絆腳索”。遺體四周塞滿衣物，既是讓逝者在陰間有衣服穿，也是為了防止遺體移動。據(jù)說不能放毛皮衣物，會使逝者來世托生成畜牲。除了衣服，也可以放入逝者生前摯愛的物品首飾，假牙拐杖之類的輔助用品不在其內(nèi)，因為在陰間的世界，身體是機能健全的，不再需要輔助。第五層蓋以銀色薄被，是謂蓋銀。為了使逝者去往另一個世界時更為體面，長子用一團棉花沾水給逝者擦臉，為父母做最后的盡孝。至親們依次上前，瞻仰遺容，手伸入遺體的鋪蓋下面摸出一些棉花，意為享受祖宗的庇護而“榮華富貴”。長子取出逝者的“噙口錢”，在其手里放上錢幣，多少并無定數(shù)，帶上錢，就要“上路”了。棺蓋封緊，釘上長釘，就是“蓋棺定論”，蓋板從空間把陰陽分隔，這一刻宣布著逝者社會關(guān)系的完全終結(jié)。

封棺完成后，抬棺人全部就位，等待出殯的口令。時刻一到，一聲“出”，抬棺人聞聲而動，為首的扯去棺材前面的紙靈位，有人扯去對聯(lián)中堂畫上的火紙，抬棺人幾乎同時發(fā)力徒手抬著棺材到大門外的開闊地帶，一雙板凳已經(jīng)備好，前面孝子們手持喪杖跪得整整齊齊，這是進行點酒儀式的地方。

棺材在板凳上落定，大紅色棺罩罩上棺材。抬棺人便分工明確，用木杠、粗繩把棺材固定結(jié)實，受力均衡便于多人同時抬棺。

抬棺木繩綁好后，長子用干凈的白布為棺材擦去灰塵，稱為“抹棺”，長子慟哭流涕呼喊著逝者的稱呼抹滿三圈。在棺材的前方，一方小桌上已然備好了白酒和3只酒杯。戴孝的男性按照兩名“支客“的安排依次上前燒紙、跪拜、敬三杯酒灑在腳下的土地上。點酒的順序同樣講究血緣“由遠及近”、輩分“由幼到長”，最后壓軸的一定是長子，長子慟哭著點完酒，還要在抬棺的粗繩打結(jié)處澆上酒，以保持繩子的濕潤使其更加牢固。在鄰里看來，點酒的環(huán)節(jié)無疑最具觀賞性，這時候街坊鄰居往往圍了幾圈，紛紛翹首看輪到誰點酒了，哭得是否真心，并在心中點評一番，在鄰里看來哭得眼淚多的人也意味著更孝順。

在點酒儀式的最后，長子站在棺材的正前方用力將瓦盆摔碎，“摔瓦盆”就是起靈的信號。棺材應(yīng)聲而起，響器鑼鼓聲響起，電子炮噼里啪啦響起來，還有各自分工的各人聞聲而動，幾乎同時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就動了起來。走在最前面的是高舉花圈的人，花圈由于太多往往不能全部舉著，旁邊跟著拉滿花圈的車子，電子炮車緊隨其后鳴炮開道。兩個火把手舉著火把，還有人手提火紙沿路焚燒，這是“過路費”，為的是買通沿途的鬼魂。長子或長孫手捧遺像走在孝子的最前面，男孝子披麻戴孝，手持喪杖；女孝子頭戴“頂頭布”，邊走邊慟哭呼喊。無論是男孝子還是女孝子都需身邊有同輩親人陪伴，為的是在他們悲傷過度時及時攙扶。抬棺人抬著棺材跟在孝子們后面，再后面就是響器，一邊走一邊吹吹打打。

不管送葬的路途長短，路上都是歇三次。抬棺人將棺材放在兩條板凳上歇息，送葬隊伍完全停下來，孝子們回頭面對著棺材跪地痛哭燒紙祭拜。沿途若是經(jīng)過人家，戶主都會在大門口生一堆火，避免逝者靈魂進屋。隨著時代的變遷，路況合適的情況下機械動力會替代人力，由喪葬車載著棺材前往墓地。

抬著棺材來到墓地，如果是新墳，要抬棺繞著墓坑轉(zhuǎn)三圈。棺材先停放在邊上。長子跳下墓坑，用十二張火紙鋪成“主”字形，每張火紙上扔一個硬幣，完成之后長子被人從墓坑里架出。落棺時辰到了，抬棺人抬著棺材來到墓坑上方，小心翼翼按照陰陽先生選定的方向，將棺材穩(wěn)穩(wěn)當當端放在墓坑的磚砌底座上。棺材落定，逝者的娘家人或舅家人會高喊“撒五谷了”，將升子里準備好的五谷（麥子，紅豆，綠豆，黃豆，高粱籽）撒向空中，孝子們都會跑過去伸手去接，頭戴頂頭布的重孝，則可以撐開頂頭布去接，以求接到更多五谷，或者接到五谷中混雜的硬幣，這叫“接?！?，是一種祈福形式，祈禱家庭富裕、五谷豐登。落棺既定，長子象征性地鏟三鍬土，剩下的填土就由抬棺人完成。

（圖3為下葬過程以及頭戴頂頭布的女孝子；拍攝地點：西峽縣田關(guān)鎮(zhèn)河上村老呱窩；拍攝者：楊成淵；拍攝時間：2022年4月29日）

送葬隊伍和幫忙的鄰里從墓地返回家中時，一桌桌的宴席已經(jīng)準備就位。眾人參與的葬禮環(huán)節(jié)順利完成，是時候款待忙于葬禮的所有親朋鄰里。宴席豐盛，親朋們終于能以輕松的情緒在酒桌上彼此攀談，主人待客熱情而淳樸，挨桌向客人敬酒，表示感謝。

以前農(nóng)村宴席的菜肴都是由鄉(xiāng)鄰幫工幫忙洗菜、切菜、燒火，請大廚燒制，自發(fā)互助、分工明確。如今，有專門的人承包酒席，稱為“包桌”，根據(jù)菜品搭配不同，包桌價格也有檔次差異。包桌省時省力，也不必挨戶請人幫忙。

宴席結(jié)束，曲終人散，送走賓朋，祭祀則由家人們進行。

宴席進行的同時，墳頭已由抬棺人高高堆起，墳臺也已修建完成。下葬的當天下午，孝子孝女們來到墳前，為墳頭添土，在墳臺的后側(cè)栽一大束蔥，含讓后代“郁郁蔥蔥”之意，然后供饃，焚燒房子、搖錢樹、金山銀山、童男童女、轎車等紙扎，為死者營建另一個世界的完整所需。

第二天下午在墳頭生起兩堆火，焚燒逝者生前的衣物。

第三天下午生起三堆火，這天會帶上自家烙的三個餅來供奉，供奉完畢就地在墳前分吃。聽親人說，早年生活艱苦時，這天的墳頭會有不少孩子早早等著來分一點餅吃。

若逝者為女性，下葬的第二天要到逝者娘家燒望鄉(xiāng)紙，也稱斷路紙。孝子們見到舅家人先磕頭跪拜，既有對母親逝世的悲傷，又隱含著沒能照顧好母親的歉意，孝子們到逝者父母的墳上燒紙祭祀，告知他們閨女已逝去的消息。

（圖4為燒望鄉(xiāng)紙；拍攝地點：西峽縣田關(guān)鎮(zhèn)黃家營；拍攝者：楊成淵；拍攝時間：2022年5月28日）

（圖5為捂火；拍攝地點：西峽縣田關(guān)鎮(zhèn)河上村老呱窩；拍攝者：楊成淵；拍攝時間：2022年5月1日）

民間認為人死后，魂魄會在人間停留七七四十九天，需要通過“燒七”供奉七個大殿的閻王，以使逝者的魂魄順利到達陰間。據(jù)說，每個七都對應(yīng)著不同的閻王，每個七都有著不一樣的燒法，具體的禮法細節(jié)已經(jīng)沒人講述的清楚，在實踐中簡化為每七天燒紙祭祀。若是“撞七”，也就是燒七這天的農(nóng)歷日期帶有七，則要提前一天燒七。

燒七過后，還有百日、周年、三周年，這些特定的日子，家人們會聚起來祭祀逝者。三年孝期，不宜大紅大彩，春節(jié)不再用紅色對聯(lián)，用綠色、黃色對聯(lián)或者不貼新對聯(lián)，元宵節(jié)在墳頭點上燈，來表示對逝者的悼念。

三天、七天、百天、一年、三年……逐漸拉長的時間序列，讓生者逐漸走出死亡的情緒陰影，重新投入生活。

三年孝滿，春節(jié)、清明、端午、小年、除夕等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，總不會忘記到墳上掃墓燒紙、祭拜先祖。

祭祀和掃墓作為一種儀式，它的莊重感會讓我們在那一刻明了生和死的距離。當我們對著墳?zāi)?，擺上祭品，磕頭跪拜的時候，心里大概會無法抑制地回憶起與逝者一起經(jīng)歷過的點點滴滴，原本漸漸褪色的時光，突然帶著聲音和顏色活了過來。一如時間倒流——然而當你回神，身邊的一切卻提醒著你，你和逝者已經(jīng)天人永隔了。你唯一能做的，是秉承逝者的意愿，好好地生活下去。

中國人歷來講求事死如生，對待死者如同生前，在人去世以后紀念和依舊尊敬他，這給生者帶來了面對死亡的勇氣。通過葬禮繁復(fù)的儀式，表達緬懷，寄托哀思，撫慰感情。體面而隆重的葬禮不僅是后輩盡孝的表現(xiàn)，也寄托著先祖保佑生業(yè)繁榮的美好愿望。

傳統(tǒng)土葬根植于農(nóng)耕文明，這片土地上的人依靠土地滋養(yǎng)，死亡后又回歸土地，落葉歸根，生生不息。毛澤東曾在《為人民服務(wù)》一文中提到“村里死了人，開一個追悼會，寄托我們的哀思 ，使全體人民團結(jié)起來”。經(jīng)濟社會的發(fā)展沖擊了傳統(tǒng)的鄰里合作互惠的關(guān)系，弱化了喪葬儀式的互惠互助性功能，甚至使其功能逐漸消弭?；谵r(nóng)耕的鄰里關(guān)系正在消解，基于血緣的宗族關(guān)系早已式微，社會關(guān)系的變革正在悄然改變著葬禮形制。但人們也在積極適應(yīng)社會的發(fā)展，以維護當下的社會關(guān)系。

由于疫情的緣故，筆者在親人去逝時未能參加葬禮，在暑假回家祭拜時，墳頭前黃豆苗已經(jīng)破土而出，這正是落葬時拋灑的五谷之一。生命的逝去悠忽，生命的孕育卻分外頑強，而生機正孕育在這土地之中。墳是梗在活人心中不能平的痛，只要還思念著，那就不只是一堆土一蓬草的所在。粗糙的黃紙也寄不到另一個世界，我們其實都明白，只是需要燃燒一點溫度，溫暖心房，罷了。

[1]林林.為誰而歌——以海城民間喪葬儀式中的鼓樂為例[D].中國音樂學(xué)院，2011.

[2]管博麗.河北農(nóng)村的喪葬儀禮過程及其分析——以河北省易縣一個農(nóng)村社區(qū)的葬禮為例[J].甘肅農(nóng)業(yè)，2006(5).